地下室手記 Записки из подполья
地下室手記
杜斯妥也夫斯基經典小說新譯
Записки из подполья
(Notes from Underground)
Fyodor Dostoyevsky(Ф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著
丘光──譯
櫻桃園文化──出版
為什麼你們堅信只有幸福才對人有益呢?或許,痛苦對人來說也一樣有益?
沒有人像我,我也不像任何人──我呢,是一個,他們呢,是全部。
我一直渴望他們的侮辱──《地下室手記》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創作上的轉捩點,他從前期沉浸在小人物的人道悲憫、心理關懷中穿透而昇華,成了遇見人類悲劇的哲學思想家,他「彷彿」藉由這部中篇小說告訴我們當時最缺乏而卻是世上最可貴的東西──個人的性格,並提出了一長串的疑問圍繞在這個中心主題上。
這是淨化,這是最尖刻、最疼痛的意識!
小說談到「個人」對抗群體,講到群體盲從自然規律到個人自我意識覺醒的信念重生的過程,透過「地下室人」這個杜斯妥也夫斯基創造出的文學形象表現出來,他象徵一個退縮到自己內心角落的文明邊緣人。他「有意識」地將自己埋進心裡的地下室,而與群體的關係,一是在思想上辯證,二是在社會上吵架。小說即依此分為對比鮮明的兩篇,作者頗自豪地稱這類似音樂上的變奏形式,且兩者互補相得益彰。
首篇中,地下室人是一個看似精神分裂的中年退休公務員,用獨白方式談自己縮到角落的原由,憤世嫉俗又時而矛盾地貶低他人或自己,他自問自答暢談道理,從自己有病不看醫生談起,開始哲學性地扯到人的意識、利益、意志、理性、自然規律、欲望、自由、侮辱及痛苦的必要,它們種種既包容又矛盾的關係在他叨叨絮絮的詞語中,彷彿咒語似的從他口中不斷吐出,著實讓人既驚奇又直冒冷汗,如此高懸的心情轉至第二篇,卻是落到現實生活中「侮辱與被侮辱」的爛泥裡,他回憶起從前年少的學校生活至成年工作時的羞恥記憶,簡直是一路不斷被人侮辱的成長史,轉述了三個生動有趣的事件:讓路生悶氣、與同學聚餐吵架、上妓院找碴。
整個小說也帶出俄國當時的首都聖彼得堡的城市氣氛,雨雪溼漉、天色昏暗、孤獨陰鬱,地下室人像隻老鼠似的在這裡鑽進鑽出。作者試圖將整個時代,特別是負面的特徵放進這個人物形象中,對比綜合出別具一格的時代人物。
如果我們反覆咀嚼這些時而令人發笑時而使人瞠目的妄語,那麼,對於翻動人類靈魂、翻新社會生活的力量來源,或許將會有一番新的領悟。比如這個地下室人最後提出的問題:
哪一個比較好呢?是廉價的幸福,還是高貴的痛苦?
《手記》的作者及其本身,毫無疑問都是虛構出來的。然而,要是考量過我們社會賴以形成的種種環境,像手記的撰者那一類的人,不只是可能,而且甚至還必須存在於我們的社會中。我想比平常更明顯地,把一個不久之前的人物展現在大眾面前,這也是存活至今的這個世代的代表之一。在這題名為<地下室>的部分裡,是這個人物介紹他自己和他的觀點,以及似乎想要解釋他之所以出現、也應該要出現在我們周遭的原因。下一篇中,就會出現有關這個人物一些生活事件的真正「手記」了。──作者原注
我這個人有病……我是個滿懷憤恨的人。我是個不討喜的人。我認為我的肝有病。不過,我根本不清楚我的毛病,也的確不知道我有病。我不看病,也從來不去看,雖然我尊重醫學和醫生。況且,我還迷信到極點;好吧,就算如此,我還是尊重醫學。(我受過良好教育讓我不要迷信,但我仍迷信。)才不呢,我不想看病是由於氣憤。就這一點您大概不太想去理解。嘿,我可是理解的。我當然無法向你們解釋,我這氣憤是到底搞得誰不愉快。我非常清楚,我不去找醫生看病無論如何都不會「汙辱」醫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做這些事僅只會傷害自己,不會害到別人。然而,如果我還不看病,就是因為還在氣。肝痛的話,那就讓它更痛吧!
我已經這樣生活很久──有二十年了。現在我四十歲。我以前擔任公職,現在不做了。我是個滿懷憤恨的公務員。我粗魯無禮,而且樂在其中。賄賂我可是不收的,所以,至少因為這點我就該給自己獎賞一下。(差勁的俏皮話,但我不會把它刪掉。我把它寫下來,原以為會很俏皮;而現在就如我自己所看到的,我只不過是惡劣地炫耀一番──但我就是不刪掉!)每當我辦公桌前來了一些人,往往是申請文件的人──我就把牙齒磨得咯咯響來對付他們,一旦成功使某某人不快,我便會感到一股止不住的樂趣。幾乎都會成功。大多數的人都是膽小的,原因很清楚──他們是有所求的人。然而,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之中,有一位軍官我特別無法忍受。他怎麼都不想屈服,用軍刀弄出教人極端厭惡的聲響。我跟他曾經為了這把軍刀鬥上一年半。最後我贏了。他不再弄響軍刀。不過,這都是在我還年輕的時候發生的。但是,各位先生,你們知不知道我憤恨的重點何在?這整件事,最讓人嫌惡之處,就是我時常、甚至在最憤恨的那一刻,我羞愧地意識到了自己,意識到我這個人不僅不壞,甚至也不凶,我只不過是無謂地嚇嚇麻雀,藉此自慰而已。我口沫橫飛,那就幫我隨便拿個什麼小玩偶來,給我一小杯加糖的茶水,這樣我大概就能夠平靜下來。我甚至還會心軟,雖然,之後我大概會對自己咬牙切齒,還會因為羞愧而苦於失眠好幾個月。我的習性就是如此。
我剛才說自己是個滿懷憤恨的公務員,這是撒謊。我是氣憤得撒謊。我只不過跟那些申請者和軍官鬧著玩罷了,其實,我根本就無法成為一個凶惡的人。我時常清楚意識到,我身上有非常多與此特質極為矛盾的東西。我感覺到這些矛盾的東西,它們就這麼在我體內群集騷動著。我知道,它們一輩子都在我體內群集騷動,要求從我身上跑出去,但是我不放它們走,不放它們走,故意不放出去。它們折磨我到滿面羞愧,把我搞到渾身痙攣──因此終於讓我厭煩,真是厭煩了!各位先生,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是在你們面前懺悔,是在請求你們的原諒?……我確信你們會這麼覺得……不過,你們要相信,即使你們這麼覺得,我也都無所謂……
我不只不能成為凶惡的人,而且甚至什麼都不是:既不凶惡也不善良,既不下流也不正直,既非英雄也非昆蟲。至今我存活在自己的角落裡,聊以解嘲的,只有這憤恨且毫無用處的安慰──聰明人不可能真正變成什麼東西,會變成什麼東西的只有傻瓜。是呀,十九世紀的聰明人應該、且精神上也必須成為一種多半是無性格的生物;而有性格的人,有事做的人──這種生物多半見識有限。這是我四十年來所確信的。我現今四十歲,要知道四十個歲數──就是一輩子啦,要知道這就是老得透頂了。活超過四十歲就是不像樣、庸俗、不道德!有誰活過了四十歲──你們真心誠實地回答?我來告訴你們是誰:是傻瓜和無賴。我會當面對老先生講這些話,對所有這些受人敬重的老先生講,對所有這些銀髮灰白且散發芳香的老先生講!我會對全世界當面直說!我有權這麼說,因為我自己將會活到六十歲。會活到七十歲!會活到八十歲!……等等!讓我喘口氣……
各位先生,或許你們認為我是想逗你們笑?這點你們也搞錯了。我完全不是如你們以為,或者如你們可能以為的那種滿心歡樂的人;不過,如果你們被這些鬼扯激怒(而我已經感覺到你們被激怒了),忽然想要問我: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那麼我就回答:我是一個八等文官。我工作是為了要有點收入(僅只為了這點),去年,當我的一位遠親留給我六千盧布遺產,我就立刻退休,窩進我自己的角落裡。我以前也住過這個角落,而現在我又搬進這個角落。我的房間又爛又髒,位處城市的邊緣。我的女僕──是個鄉下女人,年紀大,蠢得很凶惡,而且她身上總是飄著臭味。人家告訴我,彼得堡的氣候對我有害,而且以我微不足道的財產要在彼得堡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這我全都知道,比所有那些經驗豐富又睿智的建議者和喜歡點頭指點的人還清楚得多。但我還是留在彼得堡,我不離開彼得堡!我不離開是因為……欸!管我離不離開,這根本就沒什麼差別吧。
話又說回來,一個正派人士談到什麼會心滿意足的呢?
答案是:談自己。
既然這樣,我就來談談自己吧。(p.11~15)
我現在不由得想要跟你們講,各位先生,不管你們想不想聽,為什麼我甚至連昆蟲都當不成。我鄭重告訴你們,我有好幾次想要變成昆蟲,但是連這我都承蒙不起呀。我對你們發誓,各位先生,過度的意識活動──就是疾病,是真正且徹底的疾病。就人類的日常生活而言,能夠有普通人的意識就太足夠了,也就是說,只需要我們不幸的十九世紀文明人所擁有的一半或四分之一就夠了,更何況,這人還倒楣透頂住在彼得堡,住在這個全地球上最遠離現實又做作的城市裡。(城市有分做作的和不做作的。)要是有這種意識,比如說,所有所謂天真直率的人和事業家賴以維生的那種,就完全足夠了。我打賭,你們會認為,我寫這一切是出於炫耀,為了要開那些事業家的玩笑,而且還是風度很差的炫耀,就像我說的那位軍官把軍刀弄得叮咚響一樣。不過,各位先生,有誰會拿自己的疾病吹噓,還以此炫耀呢?
不過,我這是幹麼呢?──大家都是這麼做;都在吹噓各自的病態嘛,而我呢,大概比所有人更誇張。我們不用爭論;我的反駁是荒謬的。但是我始終堅信,不只太多的意識是病,甚至任何一個意識都是病。我堅持這點。我們暫且把這個放一邊。現在你們要告訴我的是:為什麼在我最能夠意識到我們這常說的「一切的美與崇高」的所有奧妙的時刻,對,就在這最最關鍵的時刻,好像故意似地,我卻經常意識不到,反而是做出這種醜陋的行為,像是……好吧,簡單一句話,就是那種所有人大概都做的事情,但那種事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好像故意似的,怎麼正巧是當我非常意識到那件事完全不該做的時候呢?我越是意識到善,以及這一切的「美與崇高」,我就落入自己的泥淖越深,而且在其中越陷越深陷。但主要的癥結在於,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一切,好像並非偶然,而像是本來就應該如此。彷彿這是我最正常的狀態,絕非疾病或中邪,如此一來,最後我心裡想跟這個病邪相鬥的意願便消散了。結果是,我差點信了(也或許我真信了)──這大概就是我的正常狀態。而起先,最初的時候,我在這爭鬥中受了多少折磨呀!我不相信別人身上會發生這種事,因此我把這當成祕密藏在心裡一輩子。我覺得羞愧(甚至或許到現在還羞愧);我明白我是感受到了某種神祕、不正常、有點下流的小歡樂,往往是在某個令人厭惡至極的彼得堡夜晚回到自己的角落時,強烈意識到今天又幹了卑鄙勾當,意識到做過的事再怎麼樣也挽回不了,因而內心暗地裡,為了這事咬著牙磨叨自己,不斷埋怨並折磨自己,直到苦楚最後變成了某種可恥又該死的甜蜜,最終──變成一種明確又重大的歡愉!對,變成歡愉,變成歡愉!我堅持是這樣。我因此要說,我不過是想大概打聽一下:其他人是否也有這種歡愉?我跟你們解釋一下:這裡所說的歡愉正是由於徹底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所受的侮辱;由於你自己確實感覺到,你已經到了最後的底限;還感覺到這是齷齪的,但也不可能會有別的了;感覺到你已經沒有出路,永遠不會變成另一種人;就算還有時間並也相信得以改變成其他什麼,你自己大概也不想改了;而是想,就這樣什麼也不做好了吧,因為事實上,或許什麼都無法改變。而重要的是,結果,這一切是肇因於強烈意識的正常基本原則,肇因於這些原則直接導致的惰性,所以,在這裡你不僅無法改變,實在是什麼都做不成。強烈意識導致的結果,比如說:對,就是下流胚子,如果他自己已經感到他的確是個下流胚子,對他這下流胚子來說彷彿還是個安慰。不過,說夠了……唉,我胡說八道一通,說明了什麼嗎?……這裡的歡愉解釋清楚了嗎?但我會解釋清楚的!我終會堅持到底!就是這樣我才拿起筆來的……(p.17~19)
毫無疑問,對這一切牠只能揮一揮自己的手,帶著連牠自己都不信的假裝藐視的微笑,羞愧地溜進自己的小孔洞裡去。那裡,在自己又髒又臭的地下室裡,我們這受辱的,被狠揍一頓的、被嘲笑的老鼠,立刻陷入到冷漠、惡毒、而主要是永無止境的怨恨之中。接連四十年,牠都會記起自己的屈辱,連最末節最可恥的細節都不放過,而且,每一回自己還添上更恥辱的細節,用獨有的幻想來惡意地嘲弄、激怒自己。牠將會為自己的幻想感到羞愧,但牠終究會記起一切,會一個個回想起來,並為自己想像出一些無中生有之事,藉口這也可能會發生,因而什麼都不原諒。(p.23)
文明把我們什麼東西變得溫和了?文明只培養出我們內心感受的多樣性……絕對沒更多什麼了。而人透過這種多樣性的發展,還大概會搞到在流血中找到歡愉的地步。畢竟這的確常發生在人身上。你們有沒有發現,最嗜血殺成性的人幾乎個個都是最文明的先生。
人的兇殘嗜血,如果沒有因為文明變本加厲,那麼至少手段上大概會比從前更壞更賤。從前他在殺戮中看到公正,心安理得殺死某某該殺的人;現今我們儘管認為殺戮是卑鄙勾當,卻仍常常犯下這種惡行,還比從前更嚴重。什麼樣才是更壞的呢?──你們自有評斷。聽說,克麗奧帕特拉(抱歉舉了個羅馬歷史的例子)愛用金針扎自己女奴的胸部,然後在她們的嚎叫和抽搐中尋求歡愉快感。你們會說這是相對來說野蠻的時代;會說現在也是野蠻時代,因為(也是相對來說)現在也有人被針扎;會說相較於野蠻時代,現在的人儘管學會了偶爾看得清楚些,不過仍遠遠沒有學會要照理性與科學的指引行事,然而你們終究會徹底相信,當某些陳舊陋習完全消失之後,當健全理智與科學把人的天性完全改照、並正常開導之後,他立刻就會學會。你們相信,到時候人自己會停止自願犯錯,這就是說,不由得想要將自己的意志與正常利益視為一體。況且:到時候,你們還會說,科學本身會教導人(儘管在我看來這真是奢求),因為在人身上,不管是意志還是任性意念,事實上都不存在,而且從來沒存在過,而人本身不過只是像某種鋼琴的琴鍵或風琴滾軸的榫釘而已;此外,世界上還有一些自然規律;這樣,不管他做什麼,都完全不是按照他所想的進行,而是自動跟著自然規律走。因此,只要發現這些自然規律,人便不用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以後才會活得十分輕鬆。所有的人類行為,到時候就會依照這些規律以數學方式自動計算出來,像對數表那樣算到108000,並編入曆書之中;或者更好的是,將出現一些思想內容無虞的出版品,類似現在的百科辭典,裡面的一切都是那樣精準估算過和說明清楚的,除此之外,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其他行為或冒險了。(p.42, 43)
當然,出於無聊還有什麼想不出來的呢!因為用金針扎人也是出於無聊,但這都不算什麼。齷齪的地方(這又是我說的),大概是,恐怕到時候大家會以金針為樂。因為人是愚蠢的,異常愚蠢。就是說,人就算完全不蠢,卻也是不知感恩,找不到其他類似的了。因為我一點也不驚訝,比如說,要視未來普遍大眾皆明智,其中突然平白出了個什麼紳士,是那種表情不太高丄,或更貼切地說,一臉守舊且帶嘲笑之意,她倆手插腰告訴我們所有人:怎麼樣,各位先生,我們要不要就一腳踢開這所有的明智,只為一個目的,讓全部這些對數見鬼去,也讓我們可以重新照自己的愚蠢意志過活!這還不算什麼,不過可恥的是,就一定會出現追隨者:人天生就是這樣。而這一切都出自最沒有根據的原因,關於這個原因似乎連提都不值得去提:正因為人,時時處處,無論時誰,都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而完全不喜歡被理智和利益指使;所想的可能違背一己私利,但有時候正該如此(這確實是我的想法)。自身的、自主的、自由的欲望,自身的、那怕是最狂野的任性,自己的、有時候甚至簡直被激到發狂的幻想──這一切不正是那個被錯過、最有利的利益,不能歸屬於任何一種類別下,也讓所有體系與理論都因而潰散無蹤。所有這些聰明人是怎麼得知,人需要某種正常、某種品德高尚的欲望?他們是怎麼一定以為,人一定需要明智而有利的欲望?人需要的──只有一個獨立的欲望,不管這個獨立性代價如何,也不管它會導致什麼。嘿,鬼才知道欲望是什麼東西……(p.44, 45)
「是啊,不過這就是我的障礙!各位先生,你們要原諒我高談闊論了起來;畢竟在這個地下室四十年了啊!請容許我幻想一下。你們可知道:各位先生,理性是好東西,這不用爭論,但是理性就只是理性,至滿足人的理性能力,而欲望是全部生活的表現,也就是說,是全部人生的表現,既有理性,也包含各種超乎想像的東西。而儘管我們的生活在這個表現中時常成了個廢物,不過終究是生活,而不只是一個計算出的平方根。因為我,比如說,十分自然地想要生活,是為了滿足我一切的生活能力,而不是只為了滿足我一份理性能力,也就是說,後這使我一切生活能力的二十分之一而已。理性知道什麼?理性只知道易經清楚得知的東西(別的東西,大概永遠也不知道;即便這不是安慰,但為何連這個都沒說出來?),而人的天賦性格卻是整體而全面地活動,其中並存著有意識與無意識,就算再欺騙也是生活著。各位先生,我懷疑你們心存可憐地看待我,你們對我反覆說,一個有教養的文明人,簡單說,如同一個未來的人那樣,不可能明知什麼對自己不利卻還想要,這是數學。我完全同意,確實是數學。但我要再跟你們說一百次,只有一種情況,只有一種,會使人可能故意、有意識地想要給自己有害、愚蠢,甚至最愚蠢的東西,這正是:為了有權利讓自己能欲求那怕是最愚蠢的東西,也不顧義務纏身指安於一個聰明的東西。因為這是極愚蠢,因為這是自己的任性,也確實,各位先生,或許比一切利益更有利的甚至也在這種情況裡,即使它會帶給我們明顯的損害,且與我們理性考量利益的最合理結果是相互矛盾──但因為至少會留給我們最主要、最珍貴的東西,也就是我們的個性與我們的個體性。有些人就這麼肯定,對人來說這也確實珍貴無比;欲望,如果想要的話,當然可能與利性結合,尤其是它若沒被濫用而是適度運用的話;這是有益,甚至有時候還值得稱讚。但是,欲望很長,甚至大多是徹底固執地與理性相互矛盾,也……也……你們知不知道,連這也是有益的……」(p.48, 49)
我以熱切的言語勸勉
將妳墮落的靈魂挽救
脫離迷惘的幽暗
妳滿懷深沉的苦難
懊惱得拗著雙手
詛咒那束縛妳的惡習
當妳用回憶折磨
那失神健忘的良心
並像我細述一切
在我之前的情事
突然間,妳雙手掩面
滿是羞愧與恐懼
妳最終擠出淚水
氣憤又顫慄……
要相信:我並非漠然傾聽,
我渴求捕捉每個聲音……
我理解一切,不幸的孩子!
我已原諒一切,遺忘一切。
為何對暗藏的疑心
妳時時都捨得獻身?
對人們無知的想法
妳難道也已經屈服?
別信空洞虛偽的人們
忘卻自身的疑心,
別在弱膽怯的心底
包藏抑鬱的思緒!
憂傷無益又徒勞
別把惡蛇懷裡抱
勇敢自在入我房
宛如正妻進門來!
──涅克拉索夫 (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е́евич Некра́сов)
甚至到現在,經過了幾年之後,每當這一切浮上我心頭時,似乎都感覺很不好。許多事情現在浮上我心頭都感覺很不好,但是……真的不就此結束《手記》嗎?我覺得,把這些事情寫下來,是我犯了錯誤。但至少,在我一直寫這篇故事的時候,我感到羞愧:因此,這已經不是文學,而是感化的懲罰了。畢竟,要講故事,比如像長篇幅的故事會談到,我如何耽誤了自己的一生,因為窩身角落裡精神上的墮落、環境上的缺陷、與真實生活的疏離,以及地下室裡虛榮的憤恨──這實在是不有趣;在小說中必須有英雄,而這裡故意收集了所有反英雄的特質,而且主要是,這一切將產生出極不愉快的印象,因為我們全都疏離了生活,我們全都跛行於生活,無論是哪一個人多多少少皆如此。我們疏離到,甚至有時候面對真正的「真實生活」會感到厭惡至極的程度,因此,若有人提起生活的時候,我們連忍都不能忍。畢竟,我們已經搞到這種地步,就快把真正的「真實生活」當成一種勞動,幾乎要當成一種工作,而我們全都暗自同意,照書本行事會更好。那我們有時又在胡想什麼?亂來什麼?要求什麼?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要什麼。如果我們胡亂的要求都能被達成目的的話,那我們會變得更糟糕。好吧,你們試試看,好吧,就給我們比如說更多一點自主性,放手讓我們任何一個自由,擴大活動的範圍,減少監管,那我們……我就像你們保證:我們會立刻請求准許再度回到監管的狀態。我知道,你們或許會為此對我發脾氣,剁起腳來大喊大叫:「您說,所說的只是您一幾個人,說的是您在地下室的種種卑微情形,而您卻不敢說:『我們全部』。」對不起,各位先生,我本來就不想用這個全體來為己辯護。如果有什麼跟我個人相關的,那就是,我只不過在我的生活中走到了極端,你們卻連那些的一半都不敢做到,還把膽怯當成了明智,且藉此安慰自己,欺騙自己。因此呢,結果是我大概比你們還「更真實」。你們要更專注點看看吧!畢竟,我們甚至連真實這個東西現今存在何處,它又是什麼東西還有要怎麼稱呼都不知道吧?別管我們這些人吧,沒有了書本,我們就立刻會迷時自我、倉皇失措──我們不知道,要靠往何處?要依賴什麼?要愛什麼?要恨什麼?要尊敬什麼?我們甚至連當人,當一個有真正個人的血與肉的人,都感到苦惱,我們對此感到羞愧,視作恥辱,反而老想要當某種空想虛幻的普騙人。我們根本是無從實現的死胎,從早就不真實的父親那邊生出來,這點還越來越讓我們喜歡。我們開始感興趣。很快地,我們將會設法從思想中想像誕生出來。但是夠了,我不想再從「地下室」裡寫出什麼東西了……(p.198~200)「真實生活」在十九世紀的俄國文學與文化圈中有廣泛討論,尤其常見於斯拉夫派的知識分子圈,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少年》(1875)中有這樣的定義:「真實生活不是心中所想的,也不是虛構的……應該是極為簡單、最為日常,且每天每時每刻所見到的……」。
上文中的「全體」(всемство),意即「我們全部」(все мы),但有更深的涵義,可見於一些哲學研究中。
普遍人(общечеловек ),字面意思是擁護普遍的全人類價值(或普世價值)的人,後演變為政治上的用語,衍生出許多解釋與應用。小說文本中則是以全體普遍性來對比個人獨特性,是地下室人的嘲諷。
地下室人的悲劇性在於,他清楚意識到這種醜陋和悲劇性,意識到美好,卻又不能達到。地下室人生成的原因在於不再相信普遍原則──沒有任何東西是神聖的。我們將杜斯妥也夫斯基對地下室人之評語放到今日來看,依舊真切。
──【導讀】熊宗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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